今晚特别分享迟子建的百花奖获奖作品《踏着月光的行板》,邀您在中秋假期慢慢回味这部关于月光与怀恋的经典之作。《小说月报》年9期选载了迟子建的新作《空色林澡屋》,也欢迎朋友们随时分享阅读心得。月报君在此向各位送上中秋的祝福!
本周日(9月18日)下午15点至17点,“我们时代的文学微火——《持微火者》新书分享会”将在“言几又·今日阅读”北京中关村店举办,著名批评家李敬泽、作家冯唐将受邀与本书作者张莉对谈。期待您的光临。
我爱人在世时,我们常常在假日时去探望他的父亲。公公住在大庆的让湖路区,从哈尔滨去让湖路,基本都是些逢站必停的慢车。在慢行列车上,我相遇最多的就是那些神色黯然、衣着破旧的民工。有一次我们乘坐慢车从让湖路返回哈尔滨,路过松花江大桥时,只见一团落日浸在江水中,水面一派辉煌。车厢中那些旅人疲惫的神色,也因为这夕阳的映照而变得格外的安详与温和。这温暖的画面让我心有所动,我对爱人说,我一定要写一篇发生在慢车上的故事的小说。可惜他没有读到它。当我的笔触落在我曾无比熟悉的那一列列果绿色的慢车上时,我们婚姻生活中曾有的温暖又忧伤地回到了我身上,所以那对民工夫妻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倾注了我对爱人的怀恋。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在慢车交错之时虽然没有手牵手,可他们还是望见了对方,哪怕看的是一眼。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却是连看一眼爱人的可能都不存在了。但我为曾拥有慢车上温暖的旅行而庆幸,那份知足和幸福是我永久的怀恋。
其实民工自有民工的浪漫,虽然说他们的浪漫浸透着生活的辛酸。在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现实生活中,民工无疑处于弱势群体一族。在这种时刻,人与人之间的真爱,才是抵御这苍凉人世的最强的暖流。
小说最初的标题是《慢车协奏曲》,我把它给了《收获》杂志后,李小林老师说这个标题不是很好,让我再考虑一个名字。于是我就把它改为《踏着月光的行板》,它确实比原来的名字要含蓄、有味道一些。
月光是大地的游魂,它在黎明前离开我们的时候,一定是裹挟着满身的晨露,不然那月光为什么会像雨丝一样,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迟子建百花奖获奖创作谈
踏着月光的行板(上)
文│迟子建
林秀珊每次来到火车站,都有置身牲口棚的感觉。火车的汽笛声在她听来就像形形色色牲口的叫声。有的像牛叫,有的像驴叫,还有的像饿极了的猪的叫声。所以那一列列的火车,在她眼里也都是牲口的模样。疾驰舶特快列车像脱缰的野马,不紧不慢的直快列车像灵巧的羊在野地中漫步,而她常乘坐的慢车,就像吃足了草的牛在安闲地游走。
没有跟王锐打招呼而直接去探望他,这在林秀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所以登上火车的那一瞬间,她有些激动,甚至脸热心跳,就像她第一次被王锐拥抱着一样。
这列慢车是由齐齐哈尔开往哈尔滨的。林秀珊在大庆让湖路区的一家毛纺厂的食堂打工,所以她去哈尔滨看王锐,总是由让湖路站上车。能在让湖路停车的,通常都是慢车。林秀珊也不喜欢快车,快车比慢车票贵;还有,高速运行的特快往往使旅客看不清窗外的风景,而坐在慢车上,却能尽情饱览沿途风光。在林秀珊看来,乘火车不看风景就是傻瓜。即便是单调的树、低矮的土房和田,野出的荒坟,她都觉得那风景是有韵味的。这些景致本来是死气沉沉的,可因为火车的驶动,它们就仿佛全成了活物。那树木像瘦高的人在急急地赶路,土房就像一台台拖拉机在突突地跑,而荒坟则像一只只蠕动的大青蛙。由于爱看风景,林秀珊在购票时总要对售票员说一句:“给我一张靠窗口的。”
林秀珊和王锐结婚六年了。他们是在老家下三营子村结的婚。下三营子有一百多家农户。原来那一带土质肥沃,风调雨顺,农作物连年丰收,下三营子的人日子过得衣食无忧、自足康乐。可近些年由于附近市县滥伐林地,大肆开垦荒地,土地沙化越来越严重,村中那条原本很丰盈欢腾的地根河业已干涸,农作物连年减产。春季的时候,风沙大得能把下到土里的种子给掘出来,下三营子的人纷纷外出,另谋出路。王锐和林秀珊就是这众多外逃人员中的一对,他们同大多数农民一样,选择的是进城打工的路。
王锐会瓦工活,他在哈尔滨找到了在恒基建筑公司当建筑工人的活儿。林秀珊本想也在哈尔滨打一份零工,这样和王锐见面方便些,然而几经周折,她的愿望都落空了。林秀珊中等个,圆脸,肤色黝黑,眼睛不大,鼻子有些塌,虽然五官长得不出众,但因为她面目和善,还比较受看。不过,她的牙齿难看极了。下三营子的人多年来一直喝地表水,喝得人人都是一口黄牙。别的女人生了黄牙并不显眼,林秀珊却不同,她太爱笑了,她的黄牙在她温存敦厚的五官中总是最先抢了人家的视线。所以她去应聘时,大多的雇主一见她的黄牙就蹙起了眉,把她打发了。王锐曾建议她做个牙齿“贴片”美容,可林秀珊坚决反对。她说从下三营子,什么也没带出来,嘴里有一口黄牙,也算是带了那里的水出来了,这样她在镜中看见自己的黄牙时,就不那么想家了。王锐拗不过她,由她去了。林秀珊最终在大庆的让湖路找到一份工作,在毛纺厂的食堂做饭。除了管吃管住外,她每月还能有四百元的工钱,这使林秀珊很知足。何况,让湖路离哈尔滨并不远,即便乘慢车,三小时左右也到了。
林秀珊和王锐并不是每周都能见上一面,但他们每周都会通上一个电话。三年来一直如此,风雨不误。林秀珊住的集体宿舍和王锐所住的工棚都没有电话,他们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把各自居所附近的一部公用电话当自家电话来用。现在电信业很发达,城市的街道上遍布着话亭,你只需买一张IC卡就行。这些电话亭大都披挂着一个苹果绿色的罩子,人站在其中,就像是被它给揽在怀中了,所以林秀珊有时觉得电话亭是个情种。
林秀珊所用的那个电话亭,是王锐帮助她选定的。它离毛纺厂只有五分钟的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街边矗立着一排宛若翠绿的屏风似的高大的杨树,电话亭附近还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王锐觉得这个电话亭最适合妻子,街上车来人往。杨树在风中会发出口琴一样悠扬的响声,这样不仅妻子的安全有了保障,还有了一股浪漫的情调。而他自己所用的电话亭,三年来已经变了四次。一幢楼竣工后,他们会去下一个建筑工地,电话亭就要随之变更。通常是林秀珊在每周五的晚上七点来等王锐的电话。明明知道见到的是电话,而不是王锐,可她每次来总要梳洗打扮一番,好像王锐传过来的声音长着眼睛一样。因为双方均处于嘈杂的环境,他们不得不大声地说话,有时简直是在吼,不然对方会听不清。他们每次相会,总要在电话中约定一个时间,林秀珊去哈尔滨找王锐,或者王锐来让湖路看她。他们从来都是如约前往,从未像今日这么心血来潮地突然不约而同地去看望对方。
几乎是在林秀珊登上火车的同时,王锐也开始了去让湖路的旅行。每次探望林秀珊,他都要穿上那套花了七十元在夜市买的藏蓝色西装,它面料低劣,做工粗糙,不是腋窝开线了,就是裤裆开线了,林秀珊常常在缝补的时候取笑王锐,说他:“裤裆开线我知道为啥,可是你的腋窝长了什么稀罕物,也会开线?”王锐就揪着妻子的耳朵说:“我看你要学坏了!”他脚上的皮鞋,是冬季时在一家小商铺买的。冬季买夏季的商品,折扣率很大,这双原价一百二十元的皮鞋,只花了六十八元就买下来了。由于降价处理的皮鞋断码,王锐没买到适合自己的尺码,这鞋比他平素穿的整整大两码,所以他不得不垫两副鞋垫,不然走路会掉鞋。
王锐去看林秀珊,通常是在双休日的第二天晚上。林秀珊的宿舍住着五个人,他们睡在那里不方便,就到附近的私人旅馆的地下室开一间房。虽然一夜只有二十五元,已令他们心疼不已了。他们聚在一起,先是要热烈地做完爱,然后才会把攒了许多天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王锐会跟她讲他在哈尔滨听到的新鲜事:酒店的食客吃蚌壳吃出了珍珠;浪荡女人看上了别人家的男人,把自己的丈夫给杀了;一头从郊区走失的牛把交通堵塞了一个多小时;居民区飞来了猫头鹰等等。有一回王锐讲他公司的老总带着他的宠物狗来视察施工进程,说那狗个头很高,纯黑色,大约值三四万元。这狗在家里有单独的居室和床。林秀珊听完后哭了,哭得很哀伤,把王锐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林秀珊抽抽噎噎地说:“我们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一张床,可你们老总家的狗却有。”王锐笑了,说:“那我也不做老总家的狗,我还是要做你的狗,没有自己的床,我们睡在街上也觉得美!”
林秀珊不像王锐那样爱讲外面的事,她跟王锐说的都是发生在同一宿舍的人身上的琐事,王爱玲又做了一次流产;肖荣的头发脱得厉害,脚跟裂了口子;吴美娟这一段夜夜放臭屁,熏得大家头昏脑涨的。再不就是,王鹃笨得织毛衣不会上袖子等等。往往没等林秀珊说完,王锐就起了鼾声。林秀珊就会在枕畔轻轻揪一下丈夫的耳朵,嗔怪道:“做完你的美事你就没心思听我的话了,以后我要先和你说话,后做事。”
然而到了下一次,他们依旧是急不可耐地先做事,后说话,而轮到林秀珊说话时,王锐的鼾声如潮水一样袭来。林秀珊很心疼丈夫,他在工地干了一天活,夜晚时再乘上几小时的慢车,赶到让湖路时已是晚上九十点钟了。第二天在睡意正酣时,他又要起早赶凌晨的火车回去,生怕误了工。林秀珊怕王锐起晚了,特意买了一个闹钟,无论冬夏,只要王锐来探望她,闹钟总要被设置到凌晨三点。因为王锐要在八点赶到工棚。闹钟本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可为了保险起见,林秀珊索性不睡,她和闹钟一起等待着唤醒丈夫的那一时刻。在她的心目中,闹钟跟人一样是有脾气的,赶上它哪一天气不顺了,不想充当叫醒者的角色了,那么他们醒来的一瞬所见到的太阳,一定就是砸向他们生活的冰冷的雪球。不过王锐从不知道妻子这样为他守夜,更不知道在暗夜中林秀珊用手指无限怜爱地在他胸脯上抚来抚去。她还常常情不自禁悄悄地在他脸颊亲上一口。她不敢使劲亲,怕弄醒了丈夫。
有时看王锐太辛苦,林秀珊就主动在固定的约会日期中去哈尔滨。他们会在工棚附近找家私人旅馆,美美过上一夜。林秀珊的旅行包里,除了装着牙具之外,还要装上闹钟和一条花床单。私人旅馆的,床单总是污渍斑斑,睡在这样的床上,就有掉进了臭水沟的污浊感,所以林秀珊花三十多元钱买了两米斜纹布的花布做床单。这床单碧绿的地,上面印满了大朵大朵的向日葵。躺在上面,就有置身花丛的感觉,暖洋洋的,似乎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他们每次进了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闩门,然后铺床单。王锐一俟床单铺好,就迫不及待地熄了灯。他们在黑暗中地脱衣服,这声音总让林秀珊联想到老鼠夜间在碗柜上偷吃东西的声响。通常都是王锐脱得快,他赤条条地钻进被子里后,对林秀珊说的话总是那句“快点——”,林秀珊常常是越想快越出乱子,不是裤子的拉锁被拉错了位,生生地卡住了;就是衣领的挂钩把头发缠住了;再不就是摸黑解鞋带时,把鞋带弄成了死结,鞋子就像癞皮狗一样咬着她的脚腕不松口。几次尴尬之后,林秀珊在和王锐相会时就尽量穿那些好脱的衣服,衬衣不带领钩和袖扣,裤子是那种宽松的不带拉链的,鞋子是一褪即下的不系带的船形鞋。这样林秀珊能尽快地投入到王锐的怀抱。他们脱衣服时,就像不太会剐鱼的人把剥下的鳞片弄得四处皆是。在闹钟响起来的一瞬,他们打开灯来,往往会发现袜子飞上了暖水瓶,本该是成双的鞋子,一只在门口,一只却荡进了床底。有一次,她的胸罩竟然落进了洗脸盆里,那里存着半盆漂浮着死苍蝇和烟蒂的脏水,弄得她以后再戴这胸罩时总要蹙蹙眉,好像这胸罩曾是美少女,而今沦落风尘,总让她觉得别扭。
他们也有扫兴的相会。比如林秀珊有一回满怀温情地去哈尔滨,火车刚开不久,只觉得身下一热,她暗自叫了一声“不好”,去厕所一看,果然见身下飘荡出红丝带一样的鲜血。本该一周后才来的月经,偏偏提前到了,这不速之客自然让她心生懊恼。这样的客人来了也就来了,你是打发不掉的。林秀珊委屈极了,她一见到王锐,泪水就扑簌簌落了下来。王锐以为老家下三营子的家人出了事,吓得嘴唇都青了,问清原委后,在长吁一口气后,他也不由叹口气说:“我就把你当成商店玻璃橱窗里的模特,看看不也好么?”林秀珊破涕为笑,嗔怪他,“你让我呆在玻璃橱窗里,这不是想闷死我么?”王锐说:“我要有闷死你的意思,就让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他这赌咒本来是表忠心的,岂料说到了林秀珊最担忧的地方,她一旦在电视上看到建筑工人出事故的报道,就要为王锐担惊受怕多日。不是梦见他从高楼上坠下来了,就是梦见他砌墙时把自己砌在其中了,墙成了丈夫的坟墓。所以他们每次通电话的结尾或是相聚后告别时,林秀珊总要叮嘱王锐:“干活时小心点啊,留神着脚下,别踩空了;也别忘了注意头顶,谁要是抛个砖头下来,你可得躲着点啊。”林秀珊为此爱幻想,要是王锐生着一双翅膀多好啊,他要是不慎从脚手架掉下来,落地后会安然无恙,就像老鹰从高空俯冲而下后,会稳稳实实地站在地上一样。王锐的脑壳要是钢铁铸就的就好了,这样砖头瓦砾落在头顶时,也奈何不了他。后来王锐与林秀珊约会前,在电话末尾总要小心而羞涩地问一声:“你身体方便么?”林秀珊有时调皮,就说“不方便”,但她随之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使王锐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明白她这是开玩笑。林秀珊的笑声中,总是夹杂着人语或者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这使王锐觉得妻子的笑声很可怜,好像妻子的笑声是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嘈杂的人语和车声是一把把无形的尖刀,削减了它身上许多的甜味和水分,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为此很羡慕那些拥有手机的人,他们随时随地可以拨打电话。如果他和林秀珊都拥有手机,那么夜阑人静时,他们会说上几句温存的悄悄话。可他们知道,养一部手机,赶上他们养儿子的费用了。他们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在下三营子,由林秀珊的娘家人带着,王锐和林秀珊每次拿到工钱时,都觉得儿子的脚踝从沙土中拔出了一截,他们立志要攒下一笔钱来,将来把儿子接到城里来上学。
慢车悠悠驶上了松花江大桥。王锐坐在靠着过道的三人长椅上,他望窗外,就得探着身子,把脖子伸得跟鹅一样长。偏偏靠窗的一个胖子在吸烟,他吞云吐雾不要紧,把窗外的风景给弄模糊了,王锐没有看到以往所见的波光闪闪的江水和飘荡在水面的游船,不由有些败兴。他想起身去别的窗口望风景时,火车已经在震颤中跃过江桥,踏上郊外的农田了。王锐不喜欢看农田,他在下三营子的农田里摸爬滚打了多年。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他初中毕业的那年初春,就被父亲从乡里给领回下三营子村务农。父亲教育他的话永远都是:认得字再多,也不能当粮食吃。王锐在家排行老三,作为“龙风胎”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农民,他们只念到小学,只有他读到了初中。王锐回到下三营子后第一次跟父亲去农田劳动,他在和煦的阳光中边撒玉米种边哭泣。那一年的玉米大丰收,他相信是种子沾染了他泪水的缘故。
林秀珊比王锐小两岁。王锐牵着牛去大地耕田时,常见林秀珊在周末时坐着手扶拖拉机去乡里上学。下三营子只有小学,林秀珊读初中跟王锐一样,必须去乡里。在那几个上初中的女孩中,王锐最相中的就是林秀珊。她虽然模样一般,但总是笑盈盈的,似乎不知道忧愁的滋味。王锐知道林秀珊家跟自己家一样贫穷,她的哥哥结婚都是借的债,父亲得了半身不遂后家里更加拮据,料她读到初中就得跟他一样回家务农了。当时王锐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娶林秀珊。果然,两年之后,林秀珊带着行李回到了下三营子。林秀珊不像王锐失学后第一次下田时委屈得直落泪,她在路上饶有兴致地捡着地上的石子打麻雀玩。每打一下,都要笑一声。悄悄跟在她身后的王锐听到她的笑声,觉得下三营子的土地蓦然变得开阔了,天也显得高远了。以往他讨厌牛身上散发的气味,讨厌在树上呜叫的蝉,讨厌在热浪滚滚的玉米地里劳作,讨厌那鸡冠色的晚霞,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可爱的了。他观察到林秀珊喜欢唱歌,就起了无数个大早,到玉米地去练唱,岂料他五音不全,没能把一首歌唱成歌的样子,他气馁了。
后来他想林秀珊喜欢歌,就一定喜欢听口琴,于是就请求家人出钱给他买个口琴。父亲坚决反对,说是买个口琴顶上几袋粮食了,不能浪费这个钱。哥哥也说,一个农民吹着口琴,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不能买,再说买了他也不会吹,等于领个哑巴回家。王锐为此绝食三天,母亲怕小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偷着塞给他一百元钱。口琴在村里的商店绝无踪影,王锐去了乡里,乡里也没有,他又从乡搭乘长途车去了县城,总算如愿以偿买到了口琴。那长条形的扁扁的口琴落人他手中时,他感觉握着的是林秀珊的手。王锐买的是比较便宜的一种,他喜欢那嵌在琴身里的两行绿色方格小孔,感觉那里面长满了碧绿的青草。而最贵的那个口琴。琴身中用以发音的铜制簧片上镶嵌的小格子是红色的。王锐想若是吹这样的口琴,会觉得口唇出血,流进琴身中了,没有那种美好的感觉。由于母亲只给了他一百元钱,除去进城的路费和买烧饼用以果腹的钱,余下的钱只够乘车到张家铺子的。王锐索性就从张家铺子一路走回家去。其间他搭过两次农用三轮车。饿了,就偷地里的萝卜吃;渴了,就到路过的河里掬一捧水喝。夜晚宿在野地里,望着满天星斗,他不由得捧着口琴,悠然吹着。他感觉每一个琴音都散发着光芒,它们飞到天上,使星星显得更亮了。当他怀揣着心爱的口琴回到家里时,有个邻村的姑娘正在家中等他。这姑娘是媒婆金六婆领来的。金六婆一口黄牙,但她的黄牙比下三营子人的黄牙值钱,是金牙,她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她是下三营子最富的人,不用种地,只靠给人保媒拉纤,过得衣食无忧。
王锐生得一表人材,瘦高个,棱角分明的脸,鼻梁挺直,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而且言语不多,金六婆说他天生一副“贵人相”,可惜投胎到了穷人家。她说王锐若是生在富人家,去城里念了大学,一准能做骑马坐轿、呼风唤雨的官人。她早就跟王锐的父母许愿,要给王锐说个这方圆百里最俊俏的媳妇。她领来的姑娘也的确俏丽,瓜子脸,弯而细的柳叶眉,鼻子和嘴生得也好,一双杏仁眼看人时含情脉脉的,她看了一眼王锐,就抿着嘴笑了。而王锐一看她,却心凉了半截。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其貌不扬的林秀珊。母亲悄悄把王锐拉到灶房,对他说:“这姑娘比你小一岁,多俊啊?她爸是水杨村的村长,两个哥哥都成家立业了,大哥是养猪专业户,二哥在县畜牧局当局长,家里趁着呢!”王锐步行归来,疲乏得像拉了一天石磨的驴,本想喝上一碗热粥后蒙头大睡,不料从天而降一个“林妹妹”。他急得脑袋发晕,说:“我不喜欢她,让金六婆把她领走吧。”
母亲急了,她狠狠地用手指点着王锐的脑门说:“你真是个死脑瓜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这姑娘可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啊,错过了她,你会后悔一辈子!”王锐说:“我嫌她长得像林黛玉,太单薄,没福相!”母亲虽然大字不识,但也听过《红楼梦》的故事,她气急地说:“你还以为自己是含着通灵宝玉来到人世的贾宝玉啊?你天生就是当牛做马的命!不是你模样比别人长得好,你连秀姑都娶不上!”
母亲的话更激起了王锐的反感。秀姑是下三营子有名的痴呆,已经三十岁了,整日走街串巷地游荡,一样家务活都不会做。她见了女人从不说话,总要不屑一顾地啐她们一口,好像别的女人不配活着,下三营于只该她一个女人喘气才对。而见着男人,无论长幼,总耍笑嘻嘻地上前拉人家的手。王锐就被秀姑扯过两回手,一回在豆腐房门前,秀姑对他说:“我给你暖被窝去吧!”王锐挣脱了她,说:“我有热被窝,不用你暖!”还有一回,王锐去食杂店买灯泡,被秀姑撞上了,她咯咯笑着拉了一把王锐的手,说:“你长得美,我想吃了你!”吓得王锐掉头跑回家中,连灯泡也没买。家里的灯泡烧坏了,一家人都坐在黑暗中。见王锐空手回来,就问他缘由,王锐如实说了,家人都嘲笑他,“一个秀姑就把你吓着了,亏你还算个男人!”
母亲说秀姑都不会跟他,等于羞辱了王锐。他冲动地说:“好了,我连秀姑都娶不上,我打一辈子光棍好了!”这话被里屋的姑娘听到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抿着嘴端端正正地坐着了,她抬腿就走。边走边对金六婆说:“三条腿的驴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先前的文静之态荡然无存了。金六婆气得骂王锐:“你可真是不识抬举,给你送只金凤凰来你都不识!”王锐说:“我家是个草窝,养不住金凤凰!”金六婆领着姑娘讪讪地走了。
家人都埋怨王锐,王锐说:“我心里有人了。”家人追问这人是谁?王锐说:“娶她时你们就知道了。”他相信那把口琴能帮他赢得林秀珊。
没想到几天之后,家里的耕牛突然不见了,跟着,放在野地里的两只羊也失踪了。正当王家为失去了牛羊而急得四处疯找时,金六婆嗑着瓜子来了。金六婆说:“那姑娘可是一眼就相中了王锐。王锐跟了她,她爸答应置办全套嫁妆,你们家的牛羊,损一补十!”王家人至此恍然大悟。王锐的父母想那姑娘家如此霸道,若是她进了王家的门,全家还不得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啊?王家人便对金六婆说:“我家水浅,养不住这条美人鱼!”金六婆说:“活该你们家受穷一辈子!”
王锐一旦知道家中牛羊的失踪与那姑娘家有关,他就不动声色地去了水杨村。他果然发现自家的牛羊在村长家的牲口棚里!王锐自知势单力薄,所以他是有备而来。他用塑料胶管装上沙土,缠绕在身上,又用塑料薄膜裹了几块砖坯的碎块绑在身上。
当他牵着牛羊从村长家的牲口棚里出来时,村长和他身强力壮的儿子拦住了他的去路。王锐厉声说:“给我闪开!”村长说:“你擅自闯入我家牲口棚,偷我家的牛羊,这是盗窃!我让人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王锐沉静地说:“这是我家牛羊,我领它们回家理所应当!”他刚说完这话,村长的女儿从屋里出来了。她撇着嘴对王锐说:“你说这牛羊是你家的,你叫它们一声,它们会答应吗?”王锐说:“别以为牛羊跟你们一样没人性!”他吆喝了一声,一直沉默着的牛羊果然发出了温存的回应,牛哞哞地垂头叫了两声,而两只羊咩咩地叫个不停。
姑娘说:“这也不能说明它们就是你们老王家的!”王锐“刷”地一下脱下外衣,他身上披挂的那些伪装的雷管炸药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他手握打火机,“咔”地弹出一炷火苗,说:“你们敢不让我牵回牛羊,我就与你们同归于尽!”村长吓得腿都软了,而姑娘则捂着耳朵跑回屋里,边跑边说:“快放他走吧厂村长的儿子赔着笑脸对王锐说:“兄弟,别激动,你说这牛羊是你家的,你领回去就是。你这么年轻,千万别做傻事!”王锐说:“你们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村长说:“怪我有眼无珠,小瞧了你。你走吧,只是你赶紧把打火机给灭了,我家的瓦房可是新盖的,要是炸飞了可怎么办?”
王锐说:“我警告你,以后再敢欺负我家,我就把县城的几个黑道的哥们都叫来!你们别看我外表蔫,实话告诉你们,我跟人劫过出租车,调戏过别人家的小媳妇,把一个不听我们话的人打成了残废!将来我家里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要算在你们身上,不会放过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就为我们一家人的平安烧香磕头吧!”村长父子差点没吓得尿了裤子,赶紧让开路,让王锐和牛羊赶快走。
王锐就擎着燃烧的打火机,大摇大摆地横着肩膀晃荡出村长家。一出了水杨村,他就软了腿脚。心想万一村长识破了他身上捆绑的是假雷管炸药,他又如何牵得回牛羊呢?牛羊的失而复得使王家人分外高兴,王锐只是说在邻村的庄稼地里找到了它们,并没说自己的“壮举”,他怕吓着家人。果然,从那以后,村长家再没有对王家“挑衅”。王锐想村长也许庆幸没把女儿嫁给他这个“亡命徒”。只是金六婆见着王锐总是如惊弓之鸟一样绕着走,再也不敢登王家的门为他“说媒”。王锐也就用那把口琴,堂而皇之地为自己“说媒”,如愿以偿地追求到了林秀珊。
慢车的车厢里坐着的大都是衣着简朴、神色疲惫的旅人。从他们的装扮和举止上,可看出他们大都是生活中的低收入者。这是中秋节的日子,不少旅客携带着月饼。林秀珊想这火车上大多的人都是为着和家人团圆而出门的。林秀珊不像别的旅客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会望窗外的风景,一会打开旅行包,翻翻里面的东西。与以往不同的是,包里除了装着牙具、床单和闹钟外,还多了一袋月饼和一把口琴。
王锐用以追求林秀珊的旧口琴,早已残破不堪,如今它成了儿子手中的玩具。儿子出生后,王锐就不再吹口琴,虽然他们在闲聊中还要常常提到它。王锐当时也没求教任何人,凭着自己的反复练习和摸索,竟然能把会唱的歌完整无误地吹奏出来。林秀珊在下三营子时是多么喜欢听那悠悠的口琴声啊。王锐经常在她家的农田尽头吹,林秀珊的哥哥和嫂子看穿了王锐的心思,他们一听到口琴声,就对妹妹说:“鸳鸯求偶来了。”林秀珊也不害羞,她笑吟吟地说:“我听了这琴声心里舒坦,我要是嫁人,就嫁他吧。”哥哥说:“你要是想常听这口琴声,就别让这小子一下子把你追求到手了。他追不到你,会一直把口琴吹下去,要是把你娶到家中了,也就没那情怀了!”
林秀珊认为哥哥的话说得在理,就若即若离地和王锐交往,她也果然如饮甘泉般地把口琴声听得透彻、舒畅、如醉如痴。他们结婚时,那口琴的发音已经沙哑得如同老妪了,但洞房花烛夜时,林秀珊还是让王锐为她吹了一支曲子。怕家人笑话他们在那样的夜晚还要吹口琴,他们就把两床被子合在一起,关了灯,钻到被窝里吹琴和听琴。王锐憋得直喘粗气,而林秀珊被捂得满头大汗。最终那支曲子没有吹完,两个人都像获救的溺水者一样从被窝里迫不及待地拔出头来,透彻地喘气,并忍不住笑了起来。被大人怂恿来听窗的小侄听见这对新人的笑声,跑回父母房里大声报告:“我听见他们俩的声音了,是笑声!原来结婚的人晚上睡觉时得笑啊!”
林秀珊已经好几年没有听见王锐的口琴声了,她为此想得慌。有一回她跟王锐说:“真想听你再吹吹口琴。”王锐说:“以前那个太贱,现在要买就要买好的,这起码要一百多块钱,够我来看你两三趟的了。等有一天发了横财,买个最好的口琴,我用它当闹钟,天天早晨用琴声叫醒你!”
每到开工资的日子里,林秀珊总要去一趟银行。她会留下一百元钱作一个月的零用钱,其余的都存起来。除了到换季时节,她平素几乎不添置新衣裳。她用最便宜的牙膏和香皂,从来没使过化妆品。一支牙刷足足能使一年,刷毛最终像一蓬乱草纠缠在一起,它们像鱼刺一样,常把她的牙龈刮出血来。她用的月经纸,不是那种包装精美、透气性能好的卫生巾,而是价格低廉的卫生纸。她把它们一摞摞地叠成卫生巾的样子。她和王锐相聚的晚餐,至多不过到小酒馆要两盘水饺或者是两碗肉丝炸酱面。大多的情况下,他们会到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喝上两碗馄饨。
王锐不像林秀珊每月能拿到钱,他总是要等到一个工程完工后,才能见到现钱。而最终到手的钱,与当时公司许诺的总要少上几百。冬季感冒流行时发的板兰根冲剂和病毒灵,端午节吃的粽子和鸡蛋,最终又摊派到工人们身上。公司还常以施工质量不过关来克扣他们的工钱,令他们无可奈何。林秀珊去过王锐住过的几个工棚,它们的格局都是一样的,进门就是一溜长长的木板通铺,那铺上相挨相挤地摆着几十套叠得歪歪扭扭的行李,铺下是旅行包、脸盆、鞋子等杂物,而狭窄的过道只能容人走过。
王锐说有时候晚上累乏了,工棚里灯光又昏暗,他们常常有钻错了被窝的时候。林秀珊每次看到通铺上丈夫的那一条铺位,心里都会一阵阵地抽搐。他们的钱得之不易,所以在花钱上,他们总是格外的仔细。他们探望对方,乘坐的永远都是票价最便宜的慢车。他们每年最大的开销,就是春节回乡。不但要给家人买上衣服、鞋帽等礼品,还要给双方的家里都留一些钱,用以买种子和化肥。下三营子的庄稼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但农民还是满怀希望地连年把种子撒下去。有的农户哪怕是借债,也要在春季时去播种。而这些种子即使没有被风沙刮走,艰难地发了芽,长了苗,也往往由于干旱而颗粒无收。
留在下三营子种地的,基本都是老人。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由打工引起的五花八门的故事也就层出不穷了。有人外出受了骗,转而又去骗别人,锒铛入狱;有人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动了心,把挣来的钱扔在了“三陪女”身上,回到下三营子就和老婆闹离婚;有的在打工时受伤落下了残疾,而雇主对此不理不睬,迫不得已走上了艰难的打官司的道路。比起其他的打工者,王锐和林秀珊是幸运的,他们虽说也是艰辛,但最终还是能把钱拿到手中。更为难得的是,他们身心安泰,相亲相爱,不似有的夫妻,一旦离开下三营子,就挣断了婚姻的根,各奔东西了。
林秀珊想给王锐买个口琴的愿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能舍得买,完全是因为她意外得到了六十元钱。毛纺厂每逢节日时,会给工人搞一些福利。比如端午节分鸡蛋,中秋节分月饼等等。在食堂工作的人,只有她不是正式的,所以轮到分东西时,总没她的份。林秀珊早已习惯了大家欢天喜地地分领东西,她在一旁淘她的米,择她的菜。可这回中秋节却不同以往,林秀珊破例分到了毛纺厂自家生产的一床拉舍尔毛毯。
前几天上任的后勤主任来察看食堂工作,林秀珊正套着条油渍斑斑的大围裙“咣——咣——”地用小斧子砍猪脊骨。在副食店中,猪骨头分为三等,最贵的是扇骨,称为“净排”,最便宜的是大骨棒,居中的是三角形的脊骨。食堂买来的多数是脊骨。剁脊骨需要力气和技巧。有力气而无技巧,容易把脊骨剁得支离破碎的,而有技巧却无力气,脊骨上的伤痕就会跟鱼尾纹一样多。林秀珊剁脊骨,总是一斧子就下来一块,脊骨大小相等,均匀适中,易于烹煮。后勤主任见林秀珊剁脊骨十分在行,就站在她旁边看了几眼。林秀珊毫无知觉,当她剁完脊骨抬头的一瞬,看到了后勤主任打量自己的目光,那赞许而又满含欣赏的目光让林秀珊红了脸,她受不了男人对她的好目光。就是婚后王锐带着欣赏的成分多看她几眼,她也会脸红。
后勤主任问林秀珊是哪儿的人?林秀珊说是下三营子的。后勤主任不知道下三营子在哪里,就问她,结果林秀珊给他解释得一头雾水。她不说这个村属于哪个乡,又归属哪个县,而是说从让湖路乘慢车,坐上十几小时后换另一列火车,再坐三小时后换乘汽车,过四小时就到了。不但后勤主任听糊涂了,灶房的其他人也听糊涂了,大家笑了起来,把本来已经红了脸的林秀珊笑得脸更红了,红得就像她刚刚剁下的脊骨里嵌着的肉。食堂组长王爱玲对林秀珊一向很好,她就趁机跟后勤主任夸赞林秀珊脾气好,能吃苦,温顺,说她每个月除了四百元的固定工钱外,从来没有享受过任何福利,可她从无怨言。后勤主任就一挥手说:“过几天是中秋节,无论分什么,都给她一份!”这真出乎林秀珊的意料,仿佛童年时在故乡的地根河望水中的明月,总以为那是虚假的。直到两天前她真的跟正式工人一样得到了一床色彩鲜艳的拉舍尔毛毯,才信以为真。这种毛毯在百货公司大约要卖二百,就是出厂价也在一百四十元左右。林秀珊第一眼看见它,眼里就横出一条口琴的形象。她的铺盖是毛纺厂配备的:一条棉花有些板结的褥子,一床蓝方格被子。虽然褥子有些硬,被子嫌薄了些,可她觉得她用毛毯太奢侈了。她也知道毛毯垫在褥子上柔软舒服,而冬天暖气不足时加盖在被子上会分外暖和,可她不舍得用它。她打算着到农贸市场悄悄把它卖掉,用所得的钱给王锐买个口琴。农贸市场里经常有流动的商贩,一看他们的装扮,就知他们是郊县的农民。他们背着一袋瓜子或是挎着一篮核桃、一篮蘑菇、一篮野果子等等,提着一杆秤,游走着做生意。他们做生意不像那些有了店铺的人那般理直气壮,他们吆喝时总是东张西望的,惟恐被市场管理所收税的撞上。若真是看见戴着大盖帽、穿着蓝灰制服的人走过,他们会吓得落荒而逃。这种做生意的方式很辛苦,又很有趣和冒险,林秀珊早想一试,可惜没什么可卖的东西。现在这床拉舍尔毛毯适时而来,她就想做一回生意人。她给它在心中定了个价格,别低于一百二十元。当她在一天晚饭后提着它要去农贸市场的夜市时,王爱玲叫住了她。王爱玲说,她弟弟快结婚了,她手中也分了一床毛毯,正想着再买一床凑成双,不如林秀珊把它卖给自己,省得她费口舌和精力。万一卖不掉,被收费的人发现了,东西没收了不说,还得交罚款。林秀珊就爽快地说,干脆你就把它拿去吧,算我送你弟弟的结婚礼物!林秀珊明白,没有王爱玲,她也不会得到这份“福利”。王爱玲说:“那怎么行,你要是不要钱,我宁肯再买一床!”林秀珊说:“那行,你就少给我点钱吧。”王爱玲掏出一百元给她,林秀珊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比她要卖的少二十块呢,她仿佛看见王锐的口琴有几个小孔不会发音了。但她嘴上说的却是:“太多了!太多了!”两个人各自虚伪地争执着,一个非说给多了,一个非说给少了,最终林秀珊要了王爱玲六十元钱。刚开始她有些沮丧,觉得王锐的口琴有一半不能发音了,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王爱玲许诺她,中秋节时给她一天假,让她去哈尔滨看望王锐,这真让她喜出望外。她从银行取出一百五十块钱,加上那六十元,给王锐买了一把价值一百三十元的口琴,又买了一袋月饼,余下的钱用于购车票和到哈尔滨吃住的费用。
林秀珊抚摩着口琴,就像触到了王锐柔软温热的唇。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估计王锐上午在工地,打算着下车后就直奔工地找他。中午两个人可以在一家小饭馆叫上两屉蒸饺,晚上时吃月饼。她打算晚上六点之后再去登记房间,不然,要多交半天的房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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